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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nel: Diary –木遥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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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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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奶奶并不亲,因为从小就和她不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爸妈偶尔会接奶奶来住几个月,也只觉得家里多了个人,长大后还觉得有点麻烦,并没有太多相濡以沫的温存感。我来美国之后就见得更少了,最近的十年里似乎只见过寥寥几面。但奶奶身体极好,九十几岁的时候还可以毫不费力地不用拐杖上下楼梯,总觉得她会一直健康活下去,有无数机会可以见到她似的。

奶奶是个旧式的家庭妇女,一生没有工作过,只是相夫教子。她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都活得健康平安,按传统的标准不能不说是人生的大成就。爷爷是普通工人,一生辗转过天南海北三四个城市,从江浙到巴蜀到边疆再回到内地,奶奶操持这么大的家颠沛流离,想来有过太多咬牙坚忍的时刻。但人生不外乎如此,也并无特殊值得着墨之处。等我记事之后,儿女基本上各自都扎下根来,她就只是个平凡的老太太了。

以我的视角来看,奶奶和我是个全然两个世界的人。她识字但没念过什么书,文化基本上来自于传统民间故事。她生平只有一项同柴米油盐无关的技能或者爱好就是麻将。她每天除了家务之外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麻将桌上,直到生命终结的前几天,天天如此。她并不嗜赌,据我的观察输赢从不超出几十块钱的额度,赢既不喜,输亦无谓,打麻将对她来说只是生活本身的存在状态之一种,犹如呼吸一般自然,(也许就像我上网一样)。每次她被爸妈接来家里住,爸妈每天下班后一定陪她打麻将直到睡觉,我小时候虽然不许上牌桌,但是可以帮奶奶揉肩兼看牌,耳濡目染,也觉得打麻将是件极容易的的事。长大后才发现同龄人很多不会打麻将,大为惊诧。

她住在我家时,做饭的事情基本上就由她来承担。她做菜很难说是什么风格,总之油大味重,好吃是好吃(也可能是因为我从小被这种口味养大才觉得好吃),但按说是极不健康的做法。不过这话对一个年过八十还可以自如抬起一只腿单脚稳稳站着的老太太来说,毫无说服力。我不记得她的外貌自我记事起有过任何变化,始终是微卷的白发,消瘦,面容淡漠,爱笑出满嘴牙。她手上的皮肤油光起皱,我小时候总觉得像是鱼皮,告诉她,她也同意。

也许是简单的生活方式使然,也许是天性如此,也许是得益于「没有文化」,又或者我生也晚,而她此前的人生波澜早已被埋入心底,总之我见到的奶奶几乎对一切事情都淡然处之,不焦虑,不急躁,不用力,对我这个长孙虽然喜爱,但也不曾施加过任何长辈惯有的居高临下的指点。她会做极好吃的红烧肉,也只在乎这一点,她看电视新闻有种看外星世界的漠然。我不太能想象她举着红宝书跳忠字舞——按说是有可能的——但这对她来说大约和买菜时同小贩砍价属于同一范畴的事。我不知道她近于百岁的一生中是否曾有过片刻思考人生的意义这回事,但是她显然不需要被这个问题困扰。她只是在以生活的本来面目生活。

我唯一一次见到她的内心活动是当我已经上大学后,有一次她在我家小住,有一天递给我一张纸,纸上是一首半文半白的小诗,写的是爷爷去世后她对爷爷的思念。诗当然并不好,基本上是套话,但能看出这是她努力而真诚的方式。这件事并无特殊的浪漫之处,她也不是请我做什么评论。她只是以这种方式自然而然表示:她想老伴儿。

在我对故国的记忆里,她始终是一片沉默的底色。

她最爱哼的一首歌是吴莺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大约是少女时代就学会的。她嗓音普通,但唱起这支歌来每一丝旋律的婉转都捕捉得准确细致。我长大后听过老年的吴莺音亲自唱这首歌,似乎也不过如此。

她今年九十七岁,一直无病无痛。近年来她似乎表示过她想活过一百岁,但子女们私下里担忧如果她一旦真的过了百岁,会不会失去了人生的盼头。前几天她忽然失去了知觉,昨晚凌晨平静地去世了。我觉得,这是个幸福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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