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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nel: Diary –木遥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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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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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波士顿的爆炸事件并未在我的真实生活中掀起太大的波澜。同事们会在闲谈时提起,也并不很哀伤,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这未必是冷漠,办公室的确不是抒发私人感情的合适场所。

内心的真实感受则是另一码事。在我来美国的八年里,这不是第一次有同胞在意外中丧生,但是像这次一样让我久久不能释怀的还是头一次。

「那个姑娘完全可以是我。」就是这样物伤其类的感受。我去过波士顿太多次,我也会像她一样在那个全然平凡的日子出现在那个再普通不过的街头。我平时不大会去看马拉松比赛,但我的很多朋友会。而我自己也会在别的类似的场所出现:博物馆,音乐厅,车站,公园,所有这些死神的披风会随手挥过的地方。那个姑娘完全可以是我。

我和她的留学经历并不全然相似,但是无论在别人眼中还是在我们自己的心里,我们都背负着同样的标签。我们是留学生。这圈子其实已经足够大,大到其中会容纳形形色色的人,让任何简单划一的 stereotype 都事实上毫无意义。但是在更大的背景里,在十三亿中国人和三亿美国人的目光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标签而已。

我们是在美国的留学生,这就意味着:我们在作为中国人的性格已经快要定型的时候来到美国,在二十岁开始经历文化冲击,本能地躲在让自己觉得安全的环境里小心翼翼地向外打量。我们在生活的技术层面上很快适应了异国的衣食住行,心理层面上则远非如此。我们在彼此说话时中英文会不经过大脑地随意交杂,但大多数人能不阅读英文的时候还是不愿意去读它。我们吃火锅聚餐,偶尔也像美国人一样去公园烤肉,周末去 hiking 和滑雪(奇特的是,这两个类似的词大家总是一个只用英文另一个只用中文),开车去美国的国家公园旅行,熟悉美国的信用卡积分和折扣,享受和承担美国土地上的种种好处和坏处。但当我们说起「国内」这个词的时候,指的总是中国。

我们永远不是美国人。无论在法律上是什么身份,F1,OPT,H1b,485,绿卡,公民,我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国人。我们中有些人的孩子会是,但我们不是。

可是我们也常常不再被看作是中国人了。我们自己对真实鲜活的中国生活越来越隔膜和疏离,从国内看过来的目光里又交杂着太过于复杂微妙的情绪。那些我们在异国所分享的共同的经历,那些我们觉得如此自然却已经忘了它们从我们的同胞眼中看起来其实相当不自然的事,那些在任何人群中都会和身份认同一起如影随形而来的排斥和敌意,把我们清晰地划分开来。

一年前在洛杉矶有一起校园枪击案,一对中国留学生情侣在深夜从实验室回公寓的路上被枪杀在他们自己的宝马车里。网络上像潮水一样涌起了对这两人家境的质疑。我很难不想到,如果换了我是受害者,我的父母要因此承受怎样的羞辱。我那时开的是一辆漂亮的二手奔驰,是我用自己一年里攒下的奖学金买的,但我的同胞们不会相信这一点。

二、

昨天和父母通电话时,我提到了如果我在美国遭遇意外的话题。妈妈很抗拒谈这件事,「我不愿意想这个。」但是我坚持要谈,「我觉得我们应该敞开来讨论一下这件事。」我说。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如果我真的遭遇了不幸,我会希望——而且我相信他们到时也会希望——这些安慰是由我亲口对他们说出来的。

我说我们这代人注定生活在一个脆弱的世界里。天灾和人祸都不是新鲜事,但在今天它们会掀起比从前要大得多的心理震荡。大自然总是随心所欲地以万物为刍狗,而社会也变得空前复杂。原先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群被日渐紧密的现代化逼迫着碰撞在一起,一个人可以刻骨地恨一个社群或国家,以至于愿意全力以赴地谋划攻击它毫无防备的百姓,而他可以越来越轻易地做到这一点。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生活,都会由于这两个国家各自根深蒂固的问题而不得不面对各种焦虑和危险。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平淡地度过一生听起来像是常态,可这也许只是种错觉而已。

「我当然知道它会有多让人痛苦,但是如果它发生了,我希望你们明白那也只是生活和命运的一部分。」

我说我已经很幸运,生活里经历过的部分也许已经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更丰富,而生活终究是以其经历而非终点来衡量的。我会谨慎而珍惜地生活,但如果命运是不为自己所能掌控的,就接受它。

父母在不远游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我在世界上去过的地方已经远远超过了父母的总和,毫无疑问,这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无论他们是不是理智上明白应该接受我出去闯荡,他们都会注定因此提心吊胆。但我们毕竟不是为了安全感而活着的。

三、

前一阵有几个在国内发展极好的朋友来美国旅游,和他们吃了好几顿饭。饭桌上的话题似乎总是大同小异的,中国,美国,海归,移民,诸如此类。大洋的此岸和彼岸像是两个相切的大球,而我在其间反复凌空跳跃着。这常常令人茫然。

这茫然大概会持续很久。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怎么发展,但可以想见它一定会和我父母所熟悉的全然不同。我不知道自己十年后或二十年后会在地球上的哪个部分生活,几乎可以确定的只是彼时的生活模式一定是今天的我所不熟悉的。我今天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以后也许更不知道。我希望我能比父母更晚离开这世界,但我无从确保这一点。

然而这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使我处于完全不同的生活里——士兵、商贩、公务员、煤矿工人——大概也还是会有同样意义上的茫然。我还是会觉得孤立无援,觉得自己被抛离了那个虚幻的「大多数」,惶恐地面对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归根结底,一个人生活里的每个选择都是在走入一个陌生的领域,面临着未知的危险。他会被命运拨弄,被环境戕害,被随机性吞噬,他既不能决定自己的遭遇,也不能决定这个遭遇是成为举国关注的焦点,还是默默无闻的统计数字。他只是在跌跌撞撞地前行而已。

每个人的生活都会终结于他所不了解之处。好在决定一个人的生活的,不是他所遇到的事,而是他所做过的。

四、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那么孤单,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

大路缓缓地延伸进黑夜,
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

小村子只是一条道道,
夹在两片荒原间,畏怯地,
神秘地,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

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
也许,还有许多人会死在中途。

(里尔克:《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杨武能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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